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邕州民風熱情,不到一旬,裴昭便和邕州府的官員們熟絡起來。每到午間休息,便常常和他們一起聚在白玉蘭樹下的石亭中閑談。

司功周容一邊斟茶,一邊笑道:“袁娘子,某有個弟弟,今年剛滿弱冠,跟著樓節度使做事,模樣也還過得去,袁娘子尚未成家,不知有沒有……”

“周容每遇到一個人,便趕著介紹他弟弟。”見裴昭有些尷尬,司倉薛嘉言笑著打斷道,“周容他啊,想牽紅線是假,想炫耀他弟弟是真。嗳,袁娘子,聽說同你一起來的王長史,是瑯玡王家的二公子?”

裴昭點頭。

“周容說,王長史他模樣很是俊俏,性格也溫和。他在京城是不是很受歡迎?”

“挺受歡迎的。”裴昭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,卻問,“嘉言,陳刺史平日都不會來邕州府麽?”

司馬上任,第一件事便是拜見刺史。但裴昭來邕州一旬,卻連刺史的面都沒見上。到陳家登門拜訪,不是說這陳斯正身體抱恙,就是說有急事不在府中。就連任五品長史的王萼,也沒見過陳刺史。

薛嘉言似有難言之隱,半天沒說話。周容接過話道:“陳刺史和原來嶺南節度使賀慶光有交情,但新上任的樓節度使,他性子有些……總之,陳刺史估計在想辦法托人和樓節度使攀好關系。袁娘子應該明白。”

傍晚放衙時,裴昭正要離開官府,途徑王萼的屋時,又聽到陣陣咳嗽聲。裴昭便推門進去。橫案邊,王萼一邊拿帕子捂著嘴,一邊在宣紙上作畫。

“袁姑娘有什麽事?”王萼順手將宣紙壓到公文下,笑著問道。

“有些擔心t你的身體。”裴昭環視屋內,發現兩位侍衛都不在,又嘆道,“子實,公事什麽的雖然重要,但還是不及身體重要。聽銀燈說,你每日都在邕州府裏忙到很晚才回去。”

王萼微微一怔,隨即笑道:“多謝袁姑娘記掛,但這些日子,某不只是因為公事操心,還有私事。”

“私事?”

“嗯。某在找一種補藥。”王萼道。

“補藥……和你的身體有關?”裴昭關切道,“你阿兄的氣色很好,王禦史看上去也很是健朗,但是你……子實,你是不是小時候出過什麽意外才變成這樣?”

王萼輕輕“嗯”了一聲:“是因為有一年入宮赴宴,吃了塊不該吃的糕點。”

裴昭安靜地聽著。

“宮宴結束,某回到家,便開始咳血。阿娘找來的郎中說,是中毒的緣故。”

“但好在某只吃了一塊糕點,又有各種治病的方子,才吊著性命。”

“某吃的糕點,款式和宮宴上他人的糕點不同,是專給某位殿下準備的。某年紀小,一時貪嘴,向那位殿下要,那殿下雖然不認識某,卻沒有拒絕,將整盒都送給了某。”

“倘若子實不要糕點,中毒的便是那位殿下,下毒的人是想謀害皇子……”裴昭驚訝道,“文宗可知此事?”

“文宗並不知情。”王萼搖頭,“阿父只是私下調查,最終,查到惠妃娘娘身上。至於那位殿下……袁姑娘覺得,某該怎麽做?”

裴昭立刻道:“當然是讓告訴那位殿下,有人要害他,還要……告訴他的母妃。”

王萼神情淡漠:“這樣做,旁人恐怕認為王家有扶植那位殿下的意圖。”

裴昭猜到了結果,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,半晌,才道:“大家都有苦衷。”

這時,王萼猛烈地咳了起來,等稍稍平穩了些,才繼續道:

“半年後,惠妃娘娘再次給那位殿下下毒。但這回中毒的,卻是個內侍。”

“那內侍是溫皇後手底的大紅人。皇後娘娘雷厲風行,很快就揪出了惠妃。文宗雖有不願,但礙於溫家的面子,把惠妃打入冷宮。不久後,惠妃在冷宮中服毒自盡,遺書中說是貴妃娘娘指使的。”

“一次姑且能當作巧合,兩次的話,倒是有些奇怪。”裴昭凝思道,“那位殿下,是故意不吃糕點,也是故意把糕點送人的。送給你,是希望借王禦史的手調查,但沒想到……哎。他也真是的。”

“當時那位殿下剛過束發,在宮中並不受寵,沒人覺得他是借刀殺人。”王萼眼眸微凝,“後來,時過境遷,他的母妃從貴人變成寵妃,那殿下不到弱冠時,也有了兵權。他的確心思頗深。”

“這……是晉王殿下?”裴昭呼吸微滯。

王萼慘然一笑,又用帕子捂住嘴,咳得渾身顫抖,扶著桌案才勉強坐穩,裴昭看著不忍,伸出手替他拍背,王萼卻反手握上來,低聲道:“某知道袁姑娘是晉王殿下的門客,他對袁姑娘也有所不同,但親貴之心難測,更何況是他那樣的人。袁姑娘,你要多為自己考慮。”

“子實,這些你不必說,我也明白。”裴昭低聲道。“門客什麽的,不過是為利益而已。”

“嗯。寒門的人若是想在京城出人頭地,投拜高官,再正常不過,某很理解。”王萼淡笑一聲,眼中卻滿是質詢,“但當時袁姑娘為何不答應某,來王家做門客,為禦史臺辦事?明明那時你和某更熟悉。”

青年平日溫柔的神色消失不見,清秀的臉上唯餘冷意。搖曳的燭火映在漆黑的桃花眼中,如一點血色。

裴昭怔怔地看著他,輕輕抽出手,半晌才道:“我……我有我的苦衷。”

王萼眼睫低垂,聲音也染上歉疚:“袁姑娘,是某失態,對不住。”

“沒事。”裴昭輕嘆道,“而且,若是我真的成為你們家的門客,我可能,也不會想在下棋時一心想贏過你。”

王萼垂下眸,看著腰間掛著的玉佩,半晌,淡笑道:“是某站著說話不腰疼。”

“那你對晉王殿下他……”

王萼笑著打斷道:“當時殿下尚且不知某是誰,並非故意針對某,袁姑娘,某並不會因此遷怒他人。”

屋內靜默,唯餘夏夜一聲聲聒噪的蟬鳴。

銀燈端著一碟蓮子糕走進來,看見裴昭時,眼神一亮:“袁姑娘,是來陪二公子下棋的?”

提到下棋,裴昭嘴角一沈,不滿道:“我可不敢和他下棋。長史運氣太好,下不過。”

王萼微微一笑,從抽屜中取過銅骰子:“不是運氣好。袁姑娘,你隨便想個數字。”

“六。”

王萼手腕輕晃,骰子落在桌案上,骰面正是“六”。接著,他把骰子遞到裴昭手中,問道:“袁姑娘看看,這骰子可有什麽問題?”

這是當日他們用的那枚。裴昭凝神端詳,仍舊沒察覺到絲毫不對勁的地方,不解地搖頭。

接著,王萼緩緩攤開手心,露出另一枚骰子:“那這一枚呢?”

這枚骰子在外觀上和原本那枚一模一樣,但上面的紅瑪瑙和綠松石卻可以調動位置。故而在投擲時,可以通過調整骰子的重心,投出心儀的數字。

“王萼,你,你竟是這種人!”裴昭蹙起眉,“等等……銀燈,第二局是你在投骰子吧?”

“袁姑娘……”銀燈連聲道歉,“是,是二公子偷偷向我比數字……”

“王萼,你把扇子和吊墜還給我。”裴昭咬著牙。

“某得到的東西,自然不會再送出去。”王萼的眼中含著輕微的笑,接著,將嵌著紅寶石的木櫝去了過來,“袁姑娘,某的賠禮。”

木櫝內,是和田玉吊墜和牙雕扇,在昏暗的燭火中,光澤極是明亮,看上去價值至少百兩。裴昭看了兩眼,幹脆地把木櫝關上,推回去:“我不能收。我要原本的。”

這時,煮藥回來的金燭道:“這吊墜三百兩,扇子兩百兩呢!袁姑娘收了穩賺不虧呀!”

裴昭不說話,只看著王萼:“王萼,你應當明白我的意思。這太貴重。”

王萼眼中晦暗不定,片刻,才平淡道:“嗯,是某唐突。金燭,去把袁姑娘的東西拿過來。”

-

休沐日,邕州城下著雨。淅淅瀝瀝的雨聲中,夾雜著起起伏伏的笛音。笛子的曲調低迷淒惻,如同飲泣,裴昭聽著聽著,感覺心情也煩悶起來。

那夜的王萼不但有些奇怪,還有些詭異。

笛聲漸歇,坐在窗邊的衛錚錚問道:“裴小姐,好聽嗎?”

裴昭不忍心說出“特別難聽”四個字,委婉道:“衛姑娘的曲子,很有特色,不同尋常。”

衛錚錚笑道:“知音難覓,那我再給裴小姐吹一曲。”

裴昭幹笑一聲:“好。”衛錚錚剛拿起笛子,門童忽然走了進來,施禮道:“晉王殿下找袁娘子。”

於是只能聽聞潺潺的雨聲。

崔珩站在廊下,一邊抖凈傘面上的雨珠,一邊道:“裴小姐,明日隨本王去鬼市。有位藥師看了那瓶毒藥後,說要見你一面。他……知道你的身份。”

裴昭微微一楞,問道:“他從毒藥推斷我的身份,難不成,是見過阿娘?”

“本王也不清楚。那藥師是花毗國的人。”崔珩只是道,“還有,明日是微服私訪,裴小姐不必稱什麽‘殿下’。叫某‘韞暉’即可。”他手中沾著雨水,輕輕地在墻面上比劃了一下兩個字。

石韞玉而山輝的“韞”,光暉不赫的“暉”。

韞暉二字,是要韜光斂彩的意思,但此人鋒芒畢露,使得兩個字像是在陰陽怪氣。

“某的字很奇怪麽?”註意到裴昭抿著嘴唇,他忍不住問。

“不奇怪,殿下的字真好聽。”裴昭努力憋住笑意,“只是,和殿下有點不相符。”

崔珩低笑一聲:“可某的字和裴小姐的名,倒是很配。”

暉是日光,昭也是。

“一點也不配。”裴昭臉上的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,半晌,低聲道,“還有,殿下以後少說這樣孟浪的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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